我和賴聲川是會昌同鄉,見面聊天不計其數,見諸官媒正式報道的對話有三次。
第三次是上個月16日,在北京。賴聲川參與打造的會昌戲劇小鎮,定于2024年1月5日開業,在北京舉行新聞發布會,邀請我參加。發布會的開場視頻,劉若瑀、林青霞、周迅、張杰、何炅、黃軒、謝娜、金士杰、王偉忠等一眾演藝明星紛紛講話、熱情洋溢祝賀會昌戲劇小鎮開業,烘托出一種此伏彼起、奔走相告的氣氛。林青霞還用墨水鋼筆專門寫了長長的一段祝賀詞,最后一句說:“讓我們一起祝福見證會昌這座老城在戲劇之中煥發新生、光芒萬丈!”好家伙,這一開場,就把我驚到了,我家鄉會昌縣是贛南革命老區的一個山區縣份,一下子變得星光閃閃,誰能請來這么多明星祝賀捧場啊?當然是賴聲川啦。
新聞發布會的對話環節,七個人上臺對話:賴聲川、孟京輝、丁乃竺(賴聲川夫人、經典名劇《暗戀桃花源》的第一代云之凡)、Tobias(國際戲劇協會主席)、Octabian(歐洲著名戲劇評論家)、潘惠森(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和我。他們六個人的咖位往上一擺,不消說,對話肯定是一場思想峰會,各自亮劍、直抒胸臆,相互之間又激蕩碰撞、回環呼應,全場無一句虛言、無半句套話,觀點紛呈,言之有物,金句迭出。
我是圈外人,以圈外的視角捕捉他們的對話信息。他們的對話就是從他們各自的視角、橫跨全球的親身經歷、世界范圍的觀察,告訴了我一個結論性的認識:戲劇存在的小鎮形態,由來已久,散發著穿越時空的藝術魅力和文化之光;國際著名的戲劇節和戲劇人群集聚,都是在遠離都市的小鎮里存在和演化的,法國的阿維尼翁小鎮、羅馬尼亞的錫比烏小鎮、美國俄勒岡的Ashland小鎮、中國的烏鎮,這些享譽世界的戲劇節,無不如此;會昌戲劇小鎮,在青山秀水之間,距離大都市較遠,好在遠!
會昌戲劇小鎮,好在遠!此句一出,令我頓生一種驚艷之感。現代大都市,是紅塵滾滾、欲望橫流的漩渦與黑洞,它吞沒我們的心靈安寧、精神靜穆和靈魂圣境已經太久了。卷入大都市的漩渦,蒼茫、焦慮與迷失成為我們的生存常態,如斯日久、疲憊不堪、無可救藥。泅渡紅塵的漩渦,需要望得見彼岸的精神島嶼,哪怕僅僅是中途暫歇;跳出欲望的黑洞,需要遠行、需要出走,走向一個遙遠的精神原鄉。戲劇小鎮,不就是這樣的精神島嶼和原鄉嗎?遠離漩渦,好在遠;走出黑洞,遠點好。
沿著這一路向,我當場涌動著無數感慨和話語,如果抒發開去,我的發言勢將洋洋灑灑、喧賓奪主。我立即打住,轉入我的專業視角開始發言。
我說,在我的專業眼光里,戲劇是一個產業,是一條產業鏈的運轉和循環,這個鏈條的任何一個環節缺或弱,都會造成戲劇玩不下去。 賴聲川老師告訴我,戲劇界有個長期痛點,那就是戲劇技術人才的短缺,比如舞臺設計、裝備、布置、燈光、音響、吊裝、服飾、化妝、道具、攝影、場務等等戲劇技術,缺乏科班教育和成體系的人才培養,所以一才難求。這成為制約戲劇運營和發展的一大瓶頸和普遍痛苦。有感于此,賴老師和我聯手創辦了和聲戲劇技術學院,是正規的大學學歷教育,校園就放在會昌戲劇小鎮,聘請上海迪斯尼的技術總監廖維翰老師主持專業教學,今年首屆大學生,已經入學第一個學期了。我和賴老師希望這個學院能夠成為我國戲劇技術人才培養的搖籃,會昌成為全國戲劇技術人才集散的重鎮,為戲劇產業鏈補強技術環節。這是從產業鏈條的角度上說。
從產業演繹的角度上,我說,戲劇小鎮應該是一個產業生態。 在這個生態里,迎面直觀的是文化旅游產業,是吃、住、行、游、購、娛。背后是戲劇創作和演出產業,是編劇、劇本、導演、彩排、上演、戲劇平論、傳播營銷、票務營收等;再背后是戲劇配套產業,是劇場、舞臺、燈光、音響、服飾、化妝、道具、攝影等等;再背后是教育培訓產業。將來,戲劇小鎮還是元宇宙,是戲劇及其衍生產品的數字加密資產集散地。所有這些產業,依托戲劇小鎮,在會昌共生,交叉互哺,最終形成一個生生不息的戲劇產業生態,產業成為戲劇生長的肥沃土壤和生態環境,戲劇為產業發展注入藝術能量和精神價值,“萬物之生意最可觀”(宋大儒程顥語)。
我從產業角度發言,跟六位藝術家的看法合流了,那就是:戲劇小鎮,做好了,發展空間廣闊。
第二次對話是2022年8月20日,在贛州。賴聲川的話劇新作《讓我牽著你的手》到贛州作專場演出,黃圣依和趙曉蘇主演。為此,舉行“贛州專場新聞發布會暨賴聲川文化創意沙龍”,我受邀參加對話。那場對話,最富戲劇性的是沖突,我和賴聲川針鋒相對的觀點沖突。
賴聲川的發言強調戲劇的藝術性、純粹性和精神性,主張專注于真正的藝術、高水平的戲劇,做好藝術,自然就有商業,戲劇不能一味地熱衷于商業化,不能總是用商業化的眼光看待戲劇。要先做好藝術,再談商業化、產業化。他說:“沒有藝術,何談產業?”
賴老師是一個正心正念致力于藝術追求的戲劇大家,他的這個觀點,我當然心領神會,而且內心十分認同、懷抱敬意。但,我發言沒有順著賴老師開啟的這個路向往前走,而是轉換話鋒,故意制造一場戲劇性沖突。一開口就挑起對立,我說:剛才賴老師說沒有藝術何談產業,我不同意這個觀點;我想說:“沒有產業,何談藝術?”此言一出,對話現場的氣氛登時緊張和活躍起來,笑聲和掌聲響起,似乎全場都在詢問:何出此言?愿聞其詳。
接著就展開我的觀點陳述。我觀點邏輯是這樣的:戲劇有很多面,藝術面、文化面、人生面、產業面、資本面。 缺了產業面和資本面的良性展開,戲劇藝術必將陷入生存困境,不能自拔。 首先,戲劇的創作和演出,實際上是依賴一條產業鏈的系統作業和整體支撐,才能得以實現和交付的。從劇場建設、舞臺裝備,到燈光音響、服裝道具,再到票務營銷、人才培訓,都是產業,無不是產業。離開這些產業的跟進配套和持續進步,戲劇藝術寸步難行。
其次,做戲劇需要資金上的投入,要投入就要講產出,沒有產出,何來資金?沒有資金,誰做戲劇?戲劇的產出,需要通過商業化、產業化來實現。好的戲劇,產出更好的經濟效益,更好的經濟效益吸引更多的資金投入,更多的資金投入吸引更多的人才進入戲劇行業、裝備更好的戲劇舞臺和表現力,使得戲劇吸引和滋養更多的觀眾、產生更好的社會效益,如此形成良性傳導和循環,戲劇藝術才能繁榮發達。所以說,沒有產業,何談藝術?實際上,藝術和產業,就像是雞和蛋,雞生蛋、蛋生雞,彼此依賴、生生不息,不可分離。賴老師談藝術,我談產業,我和賴老師都是對的,只是我倆的角度和側重點不同而已。
一場針鋒相對的沖突,最終圓融會通、皆大歡喜。當天在場的一些朋友,事后碰見我,還會提起那場對話的峰回路轉、情景難忘。
第一次對話是2018年7月11日,也在贛州。是日,會昌民俗文化旅游節新聞發布會在贛州舉行,其中對話環節的主題是:鄉愁。
賴聲川,在美國華盛頓出生,西雅圖長大,臺北讀中學和大學,英文播音員,玩樂隊,在咖啡館里唱歌和演奏,圈子熟人是李宗盛羅大佑流,在美國伯克利讀研究生和博士,專業是戲劇。長發齊肩,穿著隨性,一派藝術家的style,妥妥的戲劇界大拿,粉絲成群,經常跟演藝明星共事,常走紅地毯,電影金馬獎得主,斯坦福大學駐校藝術家,喜歡漫威和鮑勃.迪倫,愛看NBA和美式橄欖球,在舊金山大劇院執導英文版《紅樓夢》,英國國家廣播公司(BBC)稱他為“現今中文最頂尖的劇作家”,日本NHK電視臺說他是“臺灣劇場最璀璨的一顆星”,《遠東經濟評論》稱他的作品為“華文世界中最精彩的戲劇” ,入選“中國話劇百年”當代名人堂。這樣的一個人設,跟鄉土和鄉愁實在是搭不上邊。
我很好奇,賴老師這樣的人,故鄉感情系于何方?哪里是他認的故鄉?他的鄉愁是什么?我和他是成長環境及生活歷程截然不同的二個人,我倆的鄉愁能夠感通和對話嗎?
對話中,賴聲川關于父親的講述,就像是徐徐打開珍藏已久的鄉愁畫卷。父親賴家球是土生土長的會昌人,在縣城老街的祖宅長大,以會昌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入贛縣中學念初中。后來在全國高等文官系統的考試中排名第一,成了狀元,進入國民政府的外交部工作。1945年輾轉昆明越南緬甸前線,擔任國民政府接受日本無條件投降的翻譯工作。1949年到臺灣,國民政府撤離南京時候外交部大門的那張封條,是他手書。1952年被國民政府派往美國任外交官。1969年因病英年早逝。父親青年時期離開家鄉后,再也沒有回到過會昌。父親常常告誡兒子:我們的老家在江西會昌,你們將來有機會要回老家去看看。賴聲川說小時候常見的一個情景是:父親靜靜地坐在窗臺前,泡一壺茶,陷入沉思。那是遠離故土而又回鄉不得的孤獨與鄉愁吧。
1990年代,賴聲川在美國伯克利大學讀博士的時候,收到一封陌生的來信,寄自江西會昌。那是父親的胞弟賴家璠寄來的,從此賴聲川與老家取得了聯絡。后來終于有機會回到了會昌。從2015年開始,賴聲川決定每年帶一部戲回會昌演出,堅持十年,看戲劇能給一個山區縣城的精神氣質和文化生活帶來什么樣的變化。賴聲川說:父親淵博儒雅、風度翩翩,通曉英文和法文,而且寫得一手漂亮得不得了的書法,當年閉塞偏僻的會昌小城,是怎樣養育出這樣的風度與才華。每當回到會昌,想象父親當年走過的路、穿過的巷子、生活過的老宅,就感覺這片土地跟自己有一種特別的連系。
聽著賴聲川的講述,我似乎懂了賴聲川的鄉愁,那是一種我所沒有的鄉愁。我是會昌上營村土生土長的農家子弟,我的鄉愁是上營村的炊煙和午夜犬吠,是王氏宗祠孝慶堂,是清明時節年復一年跟著父親踏遍青山去尋找的祖墳,是母親縫縫補補的爛布頭子和針線籃子,是按輩分稱呼和禮敬的父老鄉親,是雨天農耕的蓑衣,是進山打柴的草鞋,是捉迷藏鉆過的稻草堆,是田埂草葉上的露水或霜,是南來燕子落在梁間的呢喃,是遠處一頭公牛呼嘯而來直插發情母牛的那一聲長嘯,是屋后枝繁葉茂了五百多年的老榕樹,是屋前一樹桃花在魚塘水面的倒影,是看得見的、那種緩緩的緩緩的暮色降臨,是仰頭一望的滿天星斗,是夜半窗外的蛙聲如潮,是上營村印染在我童年時光里的無數種色聲香味觸法和它們冥冥深邃的交感化反。
賴聲川的鄉愁,肯定不是上營村式的如許成分組成,而是海外炎黃子孫代代相傳的永恒愿望和不滅情感:穿越歷史的風云,輾轉生活的變遷,一代一代的叮嚀和囑托,記住老家、尋根溯源、認祖歸宗。我隱約意識到,賴聲川回到會昌參與打造戲劇小鎮,是海外文化名人回歸祖國懷抱的先聲,是一個有著標志性意義的事件。而海外藝術家和科學家回歸祖國,無疑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種跡象和信號。賴聲川的鄉愁,連接歷史的滄桑,融入宏大的敘事和進程。我的鄉愁,充滿泥土的芬芳,懷戀樸實的生活和人情。
在那場對話中,賴聲川還講述了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父親賴家球就讀贛縣中學時期,因為家庭經濟困難決定輟學。新學期開學后,校長發現賴家球沒來上學,又不得而知任何音信,于是校長溯貢江而上,從贛州走路到會昌,三百多里路程,山高林密路崎嶇,跋山涉水走了七天,終于到達會昌,打聽找到賴家,問為什么不上學,回答說因為家里負擔不起上學的費用。校長說還有別的原因嗎?回答說沒有。于是校長拉著賴家球說:走,跟我回學校。就這樣,校長帶著這個學生又走路走了七天,回到贛縣中學,賴家球得以復學。賴聲川說:“這是怎樣的一個校長啊,這個校長是怎樣的一個人啊!父親跟我講這個人,我心中十分感動。沒有這個校長,就沒有父親的后來,也沒有我的今天。”
賴聲川的講述,讓我突然感覺到另一種普遍的“鄉愁”。我說,我們大家都希望自己或自己的孩子能遇上這樣的校長,期待這樣的教育精神能夠在今天重現。但這種校長已經遠去,他所代表的那種教育精神和師者道德,像是我們遠去的“故鄉”。我們曾經在那個“故鄉”里生活和滋養,而今,那個故鄉迷失了,找不見了。抒發開來說,真、善、美,是所有人的“故鄉”,世風吹蕩,我們遠走他鄉已久,流浪和迷失已久,但我們的靈魂深處,深情地渴望回到那個“故鄉”,重回我們的赤子之心和淳樸天良。 這種“故鄉”情絮,又何嘗不是縈繞在我們心中的一種別樣鄉愁呢?
賴聲川的故鄉和鄉愁是什么,我恍覺有三:一是炎黃子孫的血脈,認祖歸宗的情結;二是對真善美“故鄉”的念念不忘和頻頻回響;三是我心安處即吾鄉的戲劇藝術。何止是賴聲川?不憚矯情地說,人人都有三個“家鄉”: 一是血脈之鄉 ,是祖宗、祖地和祖國,是誰生,是何來,是祖祖輩輩創造和流傳下來的宗族文化、民族文化、國家文化。二是本性之鄉 ,是人之初、性本善、性本真、性本美,是赤子之心、是吾性天良、是童心不眠。三是事業之鄉 ,是念茲在茲、朝斯夕斯的所愛和應許,是自我實現與超越,是回向世界和眾生的創造和奉獻。失去三個家鄉的人,無家可歸。擁有三個家鄉的人,生有可戀,是美好的。
前些時候,我陪賴聲川丁乃竺夫婦到南昌專程拜訪江西省委書記尹弘同志。會談中,賴聲川向尹弘書記講述他回會昌參與戲劇小鎮的緣起,談起父親的鄉愁和叮嚀,談起校長的七天徒步,談起堅持十年每年帶一部戲回會昌演出的初心。尹書記聽后,對賴聲川的故鄉情懷贊賞有加,對賴聲川回歸江西表示歡迎。于我而言,這是再次聽賴老師講述那些故事,聽后的感覺是:初聞不解曲中意,再聞已是曲中人。
時間拉到第二次對話的2022年8月份,賴聲川和夫人丁乃竺那次回贛州,專程去尋訪了父親的母校贛縣中學(現為贛州一中)。在校史館,賴聲川看到了當年《江西國立贛縣中學畢業生名單(初中)》記載的父親名字:賴家球,會昌,16歲,1937年7月畢業。經校史資料確認,那位徒步七天找回學生的校長叫周蔚生,是贛南的教育泰斗,1897年中舉,1904年至1909年念京師大學堂即后來的北京大學,在贛州于1914-1943年間做了近30年的校長,功勛彪炳史冊,高風照耀山水。站在校史館的周蔚生校長照片面前,賴聲川終于看到了這位校長,實現了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愿望。《贛南日報》發了一個報道,題目就叫做“賴聲川心心念念的這個人找到了”。
辭美歸國的著名科學家、首都醫科大學校長饒毅,看到賴聲川講述周蔚生校長的視頻,寫了一篇文章《這是什么樣的一個校長》,發在“饒議科學”公號上。很多人留言說:看得熱淚盈眶。也有人感慨說:周校長,成絕響。有意思的是,周蔚生校長是饒毅的外太公,饒毅的母親是周蔚生校長的孫女。饒毅文章發表后,賴聲川講述周蔚生校長徒步七天找回學生的故事,一時成了網紅。此事又傳回到賴聲川這邊,賴聲川與饒毅無意間就這樣隔空呼應和相識,兩家人終于建立了聯絡。
幾乎是在同一個時期,賴聲川回會昌參與打造戲劇小鎮,我回會昌創建了和君教育小鎮,我們相互鼓勵,而且攜手創辦了和聲戲劇技術學院。1954年美國華盛頓誕生了一個炎黃子孫,名叫賴聲川;十二年后,1966年會昌上營村誕生了一個客家子弟,名叫王明夫。他們跋涉著迥異其道、從無交集的生命征程,跨越人世間的千山萬水,穿越幾十年的人生風雨,在故鄉相遇了,因為鄉愁。
王明夫寫于和君教育小鎮,2023年12月8日